海人魚,東海有之,大者長五六尺,狀如人,眉目、口鼻、手爪、頭皆為美麗女子,無不具足。
皮肉白如玉,無鱗,有細毛,五色輕軟,長一二寸。發如馬尾,長五六尺。
陰形與丈夫女子無異,臨海鰥寡多取得,養之於池沼。交合之際,與人無異,亦不傷人。
——宋《太平廣記》
0.
捲殘雲瞠目結舌看著擱淺在沙灘上的“魚類”,或者該說是“人類”?
聽到人魚消息,整村莊的漁民們像都擠到這裡似的築起人牆。在人頭鑽動的包圍中,上半身還尚有人類模樣,灰黑色的濕漉漉頭髮掩住面孔,脖頸、雙臂;下半身卻沒有雙腿,而是長著長長魚鰭的怪物,趴在沙礫上奄奄一息不能動彈。
本是為了滿足好奇心來湊熱鬧的捲殘雲,沒想到真實視覺的衝擊比起他本來的模糊想像要來得強烈很多。
那東西既非人也非魚,就是個畸形罷了。
「喂喂喂,這下子我晚餐還怎麼吃下去啊?」
捲殘雲在嘟囔的時候,四周已經有較膽小的孩童因為見到人魚的形態而被嚇哭起來。
婦女們邊安撫孩子陸續散去一些人潮,再加上村長過來打發看熱鬧的人們,吵鬧的海邊很快又充滿規律的波濤拍打聲。
「衡哥,這隻人魚你們打算會怎麼處置?」
捲殘雲好奇向過來驅散人群的年輕村長搭話,丹衡歪頭有點苦惱,思索數秒後,他答道:「會找幾個膽子大一點兒的人把牠宰殺後賣給郎中吧。有些行腳郎中偏好這種珍稀藥材,據聞能賣很高價錢。」
「咦,可是牠已經死了嗎?」
大部分人雖然圍在牠身旁一圈,可也只敢探頭看看,沒有再靠近。
「還沒,但也快了吧,牠脫水嚴重,再怎樣也算是魚,放著不管應該也活不了多久。」
「噯……這樣啊…。」
「你敢殺嗎?要不要來幫忙?若是幫忙處理的人,到時候賣來的錢一律會多分些。」
捲殘雲聞言,愁眉苦臉:「噁,不了,光瞅那一眼,我連今天晚餐能不能吃得下魚都不知道呢,不好意思了。」
話還沒說完,村長的妹妹出現在沙岸邊,丹衡朝他抱歉一笑,先走一步跟來找他的妹妹碰頭,正值荳蔻年紀的美麗少女對捲殘雲輕輕頷首,偕同哥哥離開的婀娜身影令捲殘雲看得失魂落魄。
要不然,為了再見到村長妹妹一面也好,這次就來湊湊熱鬧吧?
他想。
過了數日,每個月固定會到村裡兜售百貨藥品的行腳郎中來了。
那些從村外帶來各式稀珍物品與故事見聞的藥商們,很受漁村村民的喜愛。其中有位眉目俊朗的白髮小哥,帶來的玩意兒又多又新,接客時嘴甜討喜,不光是已婚的婦人,村裡未訂親的年輕姑娘們尤其愛來捧場。
捲殘雲知道那些女孩都在暗中對郎中們獻殷勤,她們對同村的男人們不感興趣,個個都心懷希望,能在某次被那美郎中看上、求婚娶作妻子,那就能名正言順離開這沉悶無趣的臨海小村,不用像被海風曬乾的一夜干似的,在原地乾耗青春,貧瘠終老。
老實說,捲殘雲對那種類型的女人嗤之以鼻。
就算他即將來到適婚年齡,他也不想要娶一個擠在一群花痴中的庸俗女人當未來的妻子。
他心儀的對象,從來不去做那種事情。
「呦!丹翡姑娘,我看大家都去買東西了,很熱鬧耶,妳不要也去逛逛攤子嗎?」
丹翡笑著搖頭,「不了……我沒缺任何東西呢,替哥哥省一次錢也好。」
看吧,果然丹翡和那些女人不一樣。
捲殘雲越發喜歡這個純樸漂亮的女孩了,他想跟她多說說話:「哪會?聽衡哥上次說,不是要賣掉那尾快死的人魚嗎?據說藥商會開價很高,能賺一筆吧。」
捲殘雲隨口一提,沒想到,女孩聞言反倒蹙眉,「可是,賣掉那種怪物,不會被詛咒嗎?」
詛咒????
丹翡說,她擔心擅自殺害或轉賣海裡的生物會惹怒海神,若使神明生氣,這樣對討海維生的漁民們百害無一利,於是,她勸告兄長放棄以人魚賺錢的念頭,村長最後也同意了。
所以,目前沒人知道那天引起村民包圍的人魚,還在不在那裡?是生還是死?
捲殘雲被無果的話題勾引出好奇心。本來早忘記的人魚事情,又重新裊繞上捲殘雲的腦子裡,令他很想再去海岸邊瞅瞅怪物還在不在。
但對未知生物的害怕又絆住他的腳步。
去?
不去?
去?
不去?
……
……
很難決定。
捲殘雲想了幾秒卻無法下決心,很乾脆就放棄庸人自擾的猶豫,重新開始張羅還沒處理好的漁獲等事。畢竟生活不易啊~而且,不努力掙錢的話,不知道到何年何日才有能力娶個像丹翡姑娘的美嬌娘?
哎呀~若是天上能突然掉一筆錢砸到頭上就好了。
……錢?
既然丹衡哥放棄賣掉那尾人魚的話,由他來接收,應該沒關係吧?
再加上郎中正好在這,為了把貨品賣完,他們通常會在村內待上幾天。碰運氣找幾個人試試,說不定會有人收購吧!
能賺錢的生意誰不做?
捲殘雲思及此,已經拔腿往海邊跑了。離日落還有一點點時間,他能去確認看看那隻人魚目前怎麼了!
海風喧囂,不過熟悉漲退潮時刻的捲殘雲仍是大膽無畏跑到日落的海邊,同時很快就找到人魚的蹤影,牠被拋棄在被海浪不斷拍擊的黑岩石旁,像浮游物一樣載浮載沉。
死了嗎?
還沒死嗎?
的確是一匹似人非人的生物,上半身的確是人類的模樣,麥褐色的肌膚、任憑生長即背,灰黑色的長髮,看起來是男性的肩背、有肌肉的手臂,骨節分明的手掌。
比起人類般的上半身,下半身的尾鰭則是晴天時海面的深蔚藍色,沒有什麼特別明顯的外傷。
跟站遠看又是不一樣的視覺衝擊,捲殘雲咽下口水,跟自己說才沒什麼好怕的!一鼓作氣將人魚的身體翻過來。
如果死掉的話,就直接離開不管就好。
如果還活著的話……
不是老人也不是青面獠牙的怪物模樣,人魚的臉是一名英俊的男子模樣。因為被翻過身而獲得氧氣,牠的喉嚨咕嚕嚕呻吟著,緊閉的眼睫無力睜開,一雙黃金似的眼瞳洩出冷光,朝捲殘雲看過來。
1.
人魚很快又暈過去,捲殘雲咬咬牙,將人魚半拖半搬移往離海邊有一段距離的洞穴之中藏匿,以防人魚在天明之前摸黑回到海中,他回到家,拿出固定船支的粗麻繩,砍下一截,回去將人魚的雙手反綁死結,以及,張羅到一大塊粗麻布,將人魚緊緊裹住,才總算安心回自己家睡覺。
「那你到底是賣還是不賣呢?客人。」
鶴髮童顏的行腳郎中噙著從容的笑端詳捲殘雲,使他一點兒都不像在這場交易內只能任憑賣方開價的立場。回想剛才藥商願意拿出來買下整匹人魚的金額,捲殘雲壯壯膽,硬是裝出『我可是很懂喔』的嘴臉反問:「你要怎麼證明這價格不是在匡我呢?」
「匡你?難道客人您在騙我,這並不是真的人魚,而是腳縫魚皮的畸形囉?」
「胡、胡說八道!我的意思……意思是,你總得驗個貨再付錢,不然到時候誣賴我,跟我要錢回去!那該怎麼辦!」
「哦—…原來您是這番美意呀,沒能理解您真對不住。」
白髮郎中繞過捲殘雲,朝地上昏迷不醒的人魚走去,他蹲下,將一直拿在手裡,作工精細的玉菸斗收入懷內,騰出手揭開包裹牠的粗布,僅露出魚尾部分。
「客人您瞧,這些生得漂亮的魚鱗有大有小對吧?」
「嗯。」
他伸出食指,像教書一般指給捲殘雲看,見捲殘雲好奇地湊近過來,他的笑意加深,說:
「從腹部往下,魚鱗由硬又大片開始越來越細緻,直到這兩片小腹鰭之間,你撥開軟鱗,會現出一個柔軟的凹洞。」
雪白的手指頭按壓往內收縮的粉肉,接著,被掘開的小洞順暢沒入半截指頭。
郎中再一掀,輕鬆解開複雜包裹的布,連人魚的上半身也露出來,他耐心地撫摸雄人魚的胸,手指靈巧揉捏彈玩乳頭,淫穢的動作使捲殘雲看著不自禁紅了臉。
「要解釋得簡單太過麻煩,要比喻的話,這處凹洞就等於是女子的私處。」
郎中的話讓捲殘雲瞠大眼,卻吐不出半句話,郎中瞥他一眼,笑他真是沒見過世面的小子。
「就像”我們”跟女人生小孩的時候一樣,就是用男子的陽物跟女人的私處進行交合。」
明明是昏厥的雄人魚,尾鰭突地顫了兩抖撲騰沙地。人魚被亵玩的胸膛乳尖很快挺立,變得粉紅,牠不住掙動,郎中單腳輕鬆壓制住魚尾,長指像找到什麼端倪,兩指探入交錯抽插數秒後,捲殘雲見到柔軟的凹洞自己開始急促顫抖,蠕動縮放著深紅色的軟肉,渴求更多似的貪婪吸吮著手指。但白髮男人並不戀棧,達成目的後就從人魚體內勾出透明清澈的黏絲,展示給捲殘雲看。
「您瞧,無論性別,只有真正的人魚能夠再生出人魚。承您允諾,我剛剛簡單檢查過了,這尾人魚的腹腔內既柔韌又足夠深。我相信不管播種幾次,牠都必定能產下幾次健康的人魚。」
「播……種……?」
「正是。我找適合配種的人魚很久了,沒想到今日竟會自己直接上門來,省了我不少功夫,請務必割愛給我,價格隨您怎麼開。」
「配種是……指……?」
「當然是賣給有特殊需求的富商或官閥囉!小夥子,你會找我收購這尾人魚,在我看來不免就是為了娶妻生子,所以必須想要獲得一筆錢不是嗎?
你拿錢娶得美嬌娘,想要人魚寵物的大人得到他想要的玩具,豈不一翻兩瞪眼恰恰好嗎?」
狹長的血眸甚是愉快地瞇細,面對爽朗的笑容,捲殘雲的背脊直覺發冷,他眼珠無措亂瞟,沒有答話,忙不迭抱起人魚,在藥商的噯噯連叫之下,拔腿狂奔下山離開。
噁心至極的大變態!!
捲殘雲回過神,他已經跑回當初人魚擱淺的海灘上了,人魚的重量壓垮他已經發抖的雙腿,他和人魚同時摔倒在沙灘上,人魚翻滾兩圈,被布包裹的尾鰭在陽光下赤裸裸坦現,捲殘雲大口大口喘氣,汗水留下額際,他瞇眼思索幾秒,掙扎著爬起來,在沙灘上尋找到一顆尖銳的石頭,他抓住人魚雙手被他打死結的繩子,毫不猶豫用石頭割斷。
富商或官閥的玩物,這句話讓捲殘雲總是想起來那些遠方京裡發生過的駭人傳聞,京裡的人多、錢多,奇聞傳說也複雜,前一天誰誰誰成了大官,後一天大官成了囚下犯;誰又一步登天了、誰又墮入深淵不得翻身。
捲殘雲雖覺得人魚噁心,但畢竟是一條生命,他並不想背負害一條生命被害死的罪名。
「喂!你回去海底吧!」
「……」人魚並沒有回答他,捲殘雲至此才想起來牠不是人類,就算對牠喊破喉嚨,牠也不會知道捲殘雲在對牠說些什麼。
更糟糕的是男人魚開始像喘不過氣一樣呼吸急促,捲殘雲見狀慌了,難道牠跟魚一樣,離水太久,所以已經到達極限,要乾涸死亡了嗎?
「啊啊啊啊—…我到底在幹嘛啊!」
捲殘雲匆匆找到一張大闊葉,跑進淺海內盛出些許海水,再撬開人魚的嘴,想把鹽水灌入人魚的嘴內。
「嘶呃呃呃呃呃呃!」人魚金色的眼瞳縮尖,呲咧尖齒並不想聽話張開,捲殘雲潑出去大半的海水,才好不容易捏住軟顎,逼牠張開嘴。
「喝下去!不想死就喝下去!」
剩餘的水總算半灌半浸打濕人魚的唇齒,人魚不再掙扎,躺平在沙灘上像條死魚,捲殘雲皺著眉頭,再一次抓起粗布,胡亂裹住人魚,吃力背起牠,將牠搬往附近一處海邊洞穴內。
洞穴內有一窪有水的窟窿,捲殘雲將人魚推入可以浸到牠肩膀深度的水內,人魚的上肢總算放鬆緊繃,粗布與灰黑色的髮絲浮上水面,人魚閉著雙眼,在淺窪內如人類一般睡去。
捲殘雲見狀,才整個人脫力地癱靠在洞穴的岩石旁。
2.
丹翡姑娘訂下婚事了。
據說新科的狀元郎在上任的遊行上見到跟著姊妹去看熱鬧的丹翡,一見傾心之後,派人打聽丹翡是哪裡的人,已經許過親事否?
如芙蓉般出落得水靈的丹翡因是村長嫡妹,狀元郎方的長輩見過後也對其姝的禮儀應對讚不絕口,兩方家長在和氣融融的氣氛下將娶親日也訂了下來。
好消息立刻傳遍本身就不大的村落內,捲殘雲也很快就聽到年輕姑娘們羨慕又忌妒的討論。
連表明心跡的機會都還未到來,他對丹翡的暗戀就像沖上岸的海浪泡沫一樣連痕跡都沒留下就此消散。
進入陰雨綿綿的梅雨季後,捲殘雲和村內的其他漁夫一樣暫時休止出海捕魚的工作,一閒下來之後,捲殘雲想起來那匹前日被他丟進洞窟的海水後就遺忘的人魚,突然興起想一探究竟的好奇,在路上想著搞不好早就迴游大海、已經變成魚屍種種揣測。捲殘雲俐落踩過崎嶇的岩石,進到洞窟內,細雨被阻擋在外,腳下的海浪規律起伏,接著,水花跳躍,人魚探出濕漉漉的頭顱,金眸困惑又緊戒地盯著捲殘雲。
青年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莫名鬆一口氣。他知道人魚不懂人類語言,可是他仍然對牠說,既然你沒死,那就好好在此養著罷,我明日再來看你。
梅雨季過後,白日的雲朵越積越繁厚,不知道是捲殘雲天天來找牠讓人魚逐漸對存在熟悉,抑或是捲殘雲會不時扔點賣剩的小魚餵牠,現在人魚已經會很自然在青年不去趕集的日子游回清涼的洞穴,捲殘雲也會有默契帶上小魚貝類,一見面就丟入淺漥,任由人魚悠哉游過來,一眨眼就冒出海面抓著魚撕咬入腹。
長日漫漫,沒什麼消遣的捲殘雲開始教人魚講話,不過要跨越物種隔閡果然不容易,雖然教很久,不過人魚大部分的發音都很奇怪,更無法成句。比牙牙學語的幼童還不如,頂多能夠叫對捲殘雲的名字。
「殘、殘…雲……來…。」
「嗯,我來了,你看起來恢復很多啊。」
人魚聽不懂捲殘雲的話,不過,牠喜歡捲殘雲總是對他帶著笑容的表情,牠游近捲殘雲站立的沙地,朝人類伸出手,捲殘雲耿直握住,不料下一秒被人魚強力拉下水,鹽水讓捲殘雲夠嗆,他拚死爬上岸將哽在氣管的海水,對人魚咆哮要殺了他嗎!?
被罵的雄人魚像才發現青年不能在水裡自由悠遊,不解夾雜悲傷的情緒閃過英俊的臉,像對捲殘雲的咒罵賭氣似一甩尾鰭,鑽回海底好幾天都沒再出現。
捲殘雲覺得莫名其妙,不過,他覺得人魚畢竟不是人類,連語言溝通都做不到,更甭提是心靈相通了。自然也就任由牠去,自己繼續過自己的生活。
一日,捲殘雲為了捕撈鰹魚,選擇在正午出海,廣闊的寶藍色海水上只有他一艘船隻,當青年被毒辣的太陽曬得昏昏欲睡的時候,突來一陣水波翻攪聲驚醒他,同一時間,冰涼的水珠潑到他的臉上,他抹掉海水,反而在船沿邊見到久違的人魚臉孔。
「欸!?你怎麼會出現……啊、不對你本來出現在這邊才是正常的…」青年在心裡暗念自己的傻,同時訝異發現長髮漉濕的人魚對他露出微笑,像是對他們的相遇感到打從心底的開心。捲殘雲無聲訝然。
這時人魚再一次對他伸出手,他沒有忘記上次的教訓,而且他獨自在大海中央,這次再落水的話,幾乎是死定了。可是,拉住捲殘雲的人魚沒有將他拽下水。海水的鹹味盈滿鼻間,人魚用自己的鼻子輕蹭他的臉頰,簡直像對他親吻。
捲殘雲起初慌張地眨著眼睫,可是人魚的舉動,他感到是能夠理解的感情,他在表達遇見他是令牠喜悅的事情。所以,他不再恐懼,第一次嘗試主動碰觸人魚的髮絲。
捲殘雲不知道不見人魚的日子裡發生什麼,可是,人魚沒有再將他拉下水同樂的舉動,他陪伴捲殘雲枯燥的捕魚時間,在船隻附近游來游去,趕走不少收穫,但捲殘雲沒有責罵他,反倒欣賞起人魚游到天海的界線時,掀翻海浪的晶亮尾鰭。
就如同人魚能這樣子就順勢溯游至天邊雲霄一般。
※
捲殘雲將人魚取名作雲霄,並且很認真又開始教人魚講話,人魚並不受控,不會乖乖聽他的話。不過,因為捲殘雲從替牠取好名字後,只以雲霄稱呼牠,牠倒是很快將雲霄就是指牠的名字記住。雖然進展不大,但是捲殘雲已經很欣慰了。
仲夏月間,本會自由來去大海跟海邊岩窟的雲霄又不見蹤影,捲殘雲覺得奇怪,也在閒暇時找過幾次,全都無功而返。
捲殘雲開始擔心,生怕人魚又像上次不知道在哪裡受傷,正擱淺在不知名的沙灘上奄奄一息。所以,見今天的黑夜時有月光照耀,決定再去一回已經走過好幾趟的洞穴,找看看是否雲霄其實是躲在窟窿的海水內睡著也不一定。
意外的是,這一趟捲殘雲找到了雲霄,牠像上回被曝曬而脫水,在沙地上輾轉翻滾,並且難受地發出間斷的呻吟,捲殘雲透過恰好照入洞穴內的滿月月光,清楚見到仰躺的人魚的手指正插入下腹處在抽動著。而雲霄的臉上滿是紅暈,正自己玩得歡快不已。
「殘⋯雲⋯殘雲⋯雲霄,熱⋯⋯!嗯、啊嗯嗯⋯!」
隨著自瀆的頻率越動越快,雄人魚的尾鰭一顫,朝洞穴入口側趴喘息,捲殘雲這才看清,原來人魚剛才是在褻玩自身那處曾經被白髮郎中『驗貨』過的凹穴。
被血眸郎中譬喻成女陰的小口,正隨著人魚起伏的喘息張闔不止,抽出的手指沾滿晶亮的水液,並且濡濕了一方沙地。
捲殘雲抿緊唇瓣、動彈不得,因為人魚剛才微弱的呼喚聲在四周岩壁迴盪,其中的軟弱意味激起他的保護慾,但是,更讓他不想離開的另一個原因,則是因為看過雲霄唸叨著他自瀆的姿態後,褲襠內的分身已經飢渴地硬直起來。
他走到雲霄面前,與牠相視。捲殘雲半跪在遭受情慾之苦的人魚身旁,效仿郎中觸碰過的軌跡,帶著淫靡意思的手發顫著慢慢撫摸雲霄。
人魚的金瞳瀲豔,牠勾住捲殘雲在身上游移的手臂,縮近捲殘雲跟牠的距離,本能拱起腰,讓下腹間還在泌出情液的柔軟貼住捲殘雲隆起的硬杵,前後磨蹭,打溼他的褲襠。
「嗯⋯、雲⋯⋯?很熱⋯?」
「慢、你,呃嗯⋯⋯你是發情了。」
捲殘雲未經人事,其實也不知道詳細該做什麼,可是,生理衝動使他直覺性解開褲頭,只來得及掏出陰莖,抵住人魚的柔軟處徘徊逗弄。
單單以莖頭淺嚐人魚那處的滋味就覺得背脊發麻,但是捲殘雲還是知道自己下面的是一尾人魚,而不是要當娘子的人類姑娘,覺得真要插入,心底還是有些抵觸。
——就像”我們”跟女人生小孩的時候一樣,就是用男子的陽物跟女人的私處進行交合。
生小孩啊⋯⋯要是能夠跟丹翡姑娘結婚生子,那他這輩子也是沒有遺憾了。
但這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
丹翡的甜美可愛的臉龐在腦中浮現,捲殘雲心頭騷動,握住自己漲硬許久的陽物推入人魚體內。
魚尾劇烈撲騰著,不似人魚皮膚帶著海水味道的冰冷潮濕,作好迎精準備的腔內,柔韌而溫暖,跟捲殘雲想像的完全不同。
忍不住喊出舒爽的喉音,像是被郎中的話牽引心神,捲殘雲伏在雲霄身上,開始用力撞擊、陰莖撻伐軟熱的穴口,促使濕滑肉壁纏上粗莖吸吮。
捲殘雲很快就射進人魚的體內一次。剛學會發音的雲霄張嘴短促啊了一聲, 閉起長眼睫顫抖,把整個身體依偎進正在他體內出精的男人。
下一秒,捲殘雲突然拱起腰,咬牙說: 「不行,你那裡……吸太緊了,我會……嗯呃」
尾鰭搧向男人的大腿,金色的眼瞳像想把捲殘雲蓋頭淹沒:「殘、雲、再多一點進來、深一……。」
肌壁為了討要更多的精液一直不住吸吮陰莖。捲殘雲以自己沒想過的迅速恢復硬度,再次緊嵌進人魚體內,拔出時,腔口也本能地細細嘬吸柱體直至龜頭,捨不得似慰留著他。
太爽了。
「雲霄,再一次?嗯?」雖是這麼問,可是並不等人魚回答,在腫脹的穴口逗留幾秒,捲殘雲刻意放緩速度,一吋吋噗嗤擠出腔道積存的濃稠白精,餵入青筋暴漲的莖柱。
捲殘雲立起腰桿,改以騎乘姿勢拉起雲霄半身,扶著陰莖整支插入底,盡情馳騁的時候,龜頭能時不時礪到小巧的綻口。這裡彷彿是雲霄的知趣處,故意用柱頂來回蹂躪時,人魚的呻吟會摻入鼻音,勾引捲殘雲的越發激烈的挺幹。
「啊啊啊⋯⋯嗯嗯,別、別,殘雲⋯」雲霄搖晃下身迎合他的熱碶,甬道潮濕不堪,綻口鬆動,捲殘雲竟是又入一方深幽。
如那郎中所言,破開那裡後又窄又熱,柔韌且深,能毫無阻礙一吃到最底,連緊貼肉穴的囊球也被吸附著不放。捲殘雲瞬時彷彿有總算搗破處子身的錯覺,快感源源不絕,不自覺加重肏幹力道,喉嚨嘶吼出聲。
「再多⋯⋯,多⋯」雄人魚直盯著佔有他的人類,他將熱切的嘴唇貼附在捲殘雲耳邊說:「我想要、我要、生小孩。」
聞言,捲殘雲腦子一白,滾燙的精種立刻盡數播入人魚的腔道內,暢酣之後只餘下抱著雲霄躺平在沙地上全力喘息的力氣。
人魚抬起汗濕的臉,盯著抱住他正在用力調息的男人的喉結數秒,最後,倦了似將頭枕上捲殘雲光裸的胸膛,默默不語聆聽比遠方波濤拍打岩石還要劇烈的心跳聲。
人與人魚日以繼夜纏綣,過了一陣,雲霄開始白日倦怠、精神不振,也會消失一週半月都不出現。
捲殘雲本以為牠又生病,可是,問雲霄卻總是否認。在一天他與雲霄在翻雲覆雨的時候,他慢半拍發現,雲霄的胸脯有了變化,隆起豆蔻少女般的弧度。許久不見,肚子也微妙變得突起。
「雲霄,你難道懷孕⋯⋯!?」現實像晴天霹靂打醒捲殘雲滿腦的旖旎想法,雲霄卻不理解捲殘雲,親熱地親吻捲殘雲的雙唇,跟他求歡。
怎麼辦?
要拋棄人魚嗎?(搬離這片海?)
還是哄騙人魚,餵牠毒藥讓人魚流產呢?
說到底,人魚生下來的會是人類還是人魚呢?
可是,不管是什麼模樣⋯⋯的確是自己的小孩。
真的要殺掉嗎?
捲殘雲一個人苦惱很久,終究下不了狠心,他自幼失怙失恃,獨善其身許久,所以比起同齡人,他更希望組成自己的家族。
凜雪鴉闊別這臨海的村落一陣時日,又帶來了許多新奇的玩意兒要來大撈一筆、這雖然也是他的目的之一,但是,他主要是想來確認看看,之前異想天開,想用一條人魚跟他做買賣的青年現在過得如何。
他是娶得美嬌娘成家立業了,還是說,像其他見過的諸多例子,被已臻成熟的人魚奪去心神,不管什麼人不人;魚不魚,已經和人魚配種,自動替他凜雪鴉養成珍貴的人魚母種呢?
「哎呀哎呀,真期待呀~。」抽著菸,凜雪鴉笑盈盈來到退潮時的海邊,四處蹓躂蹓躂,就發現在一方洞穴裡棲息的雲霄。
他腳踩沙地,卻不發出任何腳步聲,探頭仔細檢視在淺窪中沈睡的人魚模樣,雲霄在人魚的繁殖期內成為大腹便便的這一結果,令凜雪鴉非常滿意。
簡直不能再更順利了。
等時機成熟,他必定要將這尾母種賣個讓人傾家蕩產的高價不可。
挑揀一處平坦的岩石,凜雪鴉翻身上去,慢悠悠的吞雲吐霧,邊在心裡盤算各種事,邊等待人魚從午睡醒來。
3.
捲殘雲親吻人魚懷有他的嬰孩而隆起的腹部。經過陸、柒個月,雲霄已經不再每天懶懨懨地躲在淺海區,而能夠有精神待在岸上陪伴捲殘雲超過一天。
懷孕的人魚,眉目氣氛呈現出與牠們發情期時的冶豔侵略不同的另種風情。
捲殘雲曾見過懷孕的婦人,她們都會肚子隆起、胸脯變大,行動笨重直到十月生產完才能回到日常生活,沒想到人魚懷孕後也跟人類相差不多。
雲霄作好孕育準備的上肢線條不再像初見銳利,一對胸脯豐盈飽滿,手指輕輕抓按還會泌出些許初乳。漲奶似乎讓初次懷胎的人魚感到疼痛,所以,常用尾巴拱拱捲殘雲,要他幫忙紓解。
捲殘雲張開手掌包覆雲霄的乳房,脣齒交纏著親吻牠的同時,指頭不間歇夾住玩弄、搓揉敏感的乳尖。
「殘雲、唔、舒服……舒服……」
手指被溫暖的液體泌濕,捲殘雲放開手,舔舔沾上的乳汁,薄薄的甜味在嘴裡擴散。
人魚裸身橫臥在捲殘雲脫下的衣服上,沉甸甸的雙峰微擴、乳尖顫抖、只手抱著圓腹喘息。可是魚鰭在輕輕掀動、金色的眼跟嫣紅的眼角在望著他,邀請捲殘雲與牠共赴巫山,誰想拒絕呢?
他沒想過懷胎的人魚,是如此迷幻、引人著魔的存在。
每次都覺得會對雲霄產生性慾的自己很奇怪,可是見到牠時,或者是被那對金眸盯著時,他總是會失去所有思考與理智,只想在人魚身上汲取不停,撫慰他開葷後一直在體內疼痛翻攪的濃烈興致。
「雲霄,我幫你,讓你不痛好嗎?」捲殘雲嚥下口水隨便亂胡謅,但被他教導學會說話,了解許多知識的的日子,使人魚不疑有他,伸出手牽住捲殘雲的指掌點點頭。
「啊啊…啊…痛,……殘、雲……會麻」
捲殘雲埋在人魚體內的同時,也滋滋喝著不斷溢入嘴裡的清乳。捲殘雲鬆開嘴,舌頭離開乳汗交織而亂糟糟的乳溝,舔過脖子,塗過雲霄的臉,將之哺入人魚的嘴內。
「不……要……」
「這是因為我才產生的珍貴奶水吧,在孩子出生前,雲霄不喝看看嗎?」
捲殘雲為了哄騙下意識抵抗的雲霄張嘴,手掌蓋上人魚本能保護住肚子的手,在肚皮上慢慢摩挲。因為激情的性事稍微發硬的肚子被父親安撫,放鬆的雲霄微微張開脣齒,腥臊的奶味流淌在麥色皮膚的人魚嘴邊,像是喫下他的精液一般。
人魚現在的成熟韻味,是由他一點一滴灌溉出來的成果。這點令捲殘雲的分身又暗搓搓硬起來,他按著側躺的雲霄肩膀,令膨脹雙乳擠壓扭曲,使得濺出點點白汁。
捲殘雲狠狠挺腰,毫不留情掘入生殖軟腔,享受龜頭被顫抖嫩肉咬住不放、吞吃得舒爽的滋味後,大股大股精液才甘願注入人魚高挺的孕肚裡面。
雲霄張嘴哎叫,懷孕使牠渾身軟弱無力,被壓著不能動彈,直到人類射進最後一滴精才放開。
牠的頸脖到肥碩的胸前被奶水沾污得一蹋糊塗,魚尾疲軟攤平,被抽出陰莖後,深處的生殖腔已經被操開入口,灌滿捲殘雲的精液,溢出來隨著高潮汁水流淌在細鱗之間。
雲霄渾身無力躺著,唇瓣發紅、眼神渙散,覺得肚子又漲又硬,於是,斂下暗金色的眼睛撫摸高聳的腹部,低聲道:「沒什麼事,你可得好好長大。」
那名白髮蒼蒼的男人又來了。他不知道從何處來,上次突然從海邊洞窟出現,面對雲霄的態度彷彿不知道他是人魚般親熱搭話,他雖然是人類,卻會說鮫人語,他教雲霄許多人類語言與鮫人語對應的單詞,久而久之,之前捲殘雲教過他的人類語言,雲霄漸漸越聽越明。
雲霄曾問男人是從哪裡學到人魚們並不外傳的鮫人語,不過,笑靨盈盈的男人從來能成功含糊帶過,他只對於雲霄透漏他是四處兜售各色藥物與新奇玩意兒的行腳郎中,以及,名字叫做凜雪鴉。
“所以,你是巫師嗎?”雲霄問凜雪鴉。
“為什麼是巫師?”
“我們也有會醫治疾病的人魚,我們都稱她作巫師。”
“哦?是否,她的尾鰭像火焰一樣血紅,並且是一名美麗的母人魚呢?”
“你認識她?”
“不…怎麼會呢…”凜雪鴉彎唇道,“她可是棲在深海的人魚呀…我怎有此等榮幸見她……”
凜雪鴉在捲殘雲前腳剛走,後腳就在雲霄面前現身,同是一身衣袂雪白,像隻展翼白鶚,他替雲霄捎來當季的果子跟豆糜。
因為才與青年歡好一番,臉頰滿是饜足春色的人魚趴在淺漥邊沿休憩、連手指都懶得動的倦乏,沒有搭理凜雪鴉的興趣。凜雪鴉也不在意,只交代人魚三個月後他會再來,便離開海邊村落。
三個月後,雲霄在一個波濤平靜的日子,游到一個退潮時間才露出的洞穴中。
退潮後,離下次的漲潮有約半日的時間才會漲潮,足夠雲霄安心生產。但臨盆前的體力不比平常,游上岸後,雲霄牠就用完大半力氣,疲乏平躺在崎嶇不平的洞內。不久,通知母體要出生的陣痛就洶湧襲來。
人魚痛極了,披頭散髮弓起肩顫抖,左右翻身、張開嘴哀嚎,叫聲嚇到了在附近採掘貝類的丹翡。
「痛啊、痛啊!」
當丹翡循聲往洞穴過去時,發現人魚不見的捲殘雲也正在心急如焚地尋找雲霄的蹤影。
想不到雲霄會在足月時突然不見,捲殘雲翻遍他們經常去的地方也沒瞧見雲霄的魚尾。正想著人魚該不會躲回深海去,頹喪站在海邊刮風發窘時,他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
「……痛啊!好……啊……」
丹翡覺得那叫聲被海風吹得似是而非,想來是自己的錯覺,提著籃子打算折返回家。可是,又一聲呼喊讓丹翡止住步伐。
「雲霄!你沒事嗎!?」
「痛……殘雲……」
捲殘雲扶著凹凸不平的穴壁跳進洞內,濃厚的血味夾帶海水鹹腥撲鼻而來,他一眼就是看見人魚身下有大片的濕痕,魚鰭奄奄一息地掀拍著,以及,被一名厚重的黏液包裹住,已經滑出母魚體內大半的嬰兒。
「雲霄…!……雲霄!」
完全亂了手腳的捲殘雲只知道扶起人魚讓他躺在懷內卻不知所措,人魚一僵直,又是哀叫出聲,在捲殘雲的眼前,撐開極致的腔口又擠出一波腥騷的水液,伴隨著緩緩排出嬰孩的嬌小雙足。
是人類。人魚生下一個男嬰孩。
捲殘雲瞠目結舌看著一切,好半晌才回過神來自己當爸爸了。
他高興地叫出聲,摟緊雲霄親吻他黏滿沙礫的頰邊與髮絲,不停又笑又哭,等虛弱人魚要他先清洗嬰孩,才知道小心捧起兒子,到洞穴的開口用海水簡單洗掉嬰兒身上的血跡與黏液。
在他們背後,站著目睹人魚產子過程的丹翡。
她不敢置信剛才捲殘雲會稱那尾怪物所生下的小孩是他的親兒,驚嚇使她摀住嘴淚流滿面。腦海的畫面還清晰可見:在捲殘雲懷內露出的黑色髮絲、虛軟的麥色手臂。血、流淌滿地的羊水、被海怪誕下的怪物。
她快步離開洞穴,連籃子也忘了越走越快,但在半路還是忍不住停下來扶著樹幹嘔吐。當她踉蹌跑回家,見到錯愕詢問她怎麼滿身狼狽的丹衡時,終於撲進哥哥的懷內痛哭失聲。
「兄長!是……是捲殘雲!」
「殘雲???什麼意思?他對妳做了什麼嗎?」
丹衡臉色鐵青,丹翡搖頭,說:「人魚不是不見了,是他偷的!而且……嘔噁!」
丹衡擔心地看著渾身發抖的妹妹,丹翡止不住自己的眼淚,嚥下反胃的欲嘔,告訴丹衡她見到人魚產下捲殘雲之子的事。
丹衡大吃一驚,以為丹翡瘋了胡言亂語。但妹妹從小到大沒騙過他半次,這又讓他混亂。
如果丹翡所說是真的,人魚向來被民間當作不祥物,京內更是將忌諱一切會影響民生的象徵。若被丹翡未來夫家知道未婚妻的娘家出現了人魚……!
丹衡瞬間寒毛直豎,他拉下臉來,心底已經作好盤算。
4.
「雲霄、雲霄!」捲殘雲叫喚抱著小孩還能發呆的人魚,搖搖他的肩膀,告訴他小孩已經喝飽奶,懷裡睡到流口水了。
「我抱他回屋去吧,你會餓嗎?我順便再帶些魚過來。」將兒子交給捲殘雲,還在恢復期的人魚聽話點頭。捲殘雲交代雲霄別亂跑以免著涼,就走回村落去。
分娩過後,雲霄的身體日夜分泌著豐沛的乳汁,餵養親兒。腰圍消瘦不少,可是卻遲遲無法扁塌下來,一直有種違和感堵在雲霄心頭。
最近,時不時喉頭仍有股噁心感揮之不去,令生子後疲憊不已的雲霄就算看到愛吃的生魚也胃口不佳。
已經忘記捲殘雲的交代,牠決定回海裡好好睡一覺再上岸,待在陸地上的雲霄想朝海邊爬去時,牠聽見人的聲音,不只一個人,是很多人的聲音。
「找到了!」
「找到了!」
「就是這個人不人魚不魚的怪物!」
「造孽啊,難怪最近漁獲都不好!天氣也奇差,原來是牠害的,就是牠躲在村子裡才會這樣!」
「打死牠!」
「打死牠!」
「打死牠就能恢復正常了!」
「打死這個怪物!解救我們村子!!」
見到一群紅著眼的人類舉起棍棒朝牠落下,雲霄反射性隻手護住小腹,抬起手臂護住自己的頭。
捲殘雲有發現這四個月來人魚持續的萎靡困乏,心裡著急卻摸不著頭緒。人類女子產後調養也只需要一個月,雲霄的異狀也沒有能夠商量的對象,這讓他不知所措。
懷中的幼嬰不知道父親的擔憂,喝奶後在襁褓內睡得香甜。
長子的外貌隨了雲霄,稀稀疏疏的額髮是人魚髮色的黑色,反而一對大眼睛是跟他一樣碧藍色,四肢是人類的雙手跟雙腳。
孩子出生不久,捲殘雲曾問過雲霄,人魚也會生出人類嗎?
雲霄回答有聽說過,可是從前只生活在海底的牠並沒有親眼看過。
有些事糾結再久也沒有益處,捲殘雲才安置好小孩,就聽到鬧哄哄的吆喝聲,有人在拍他的家門,丹衡的聲音陰冷地傳進屋內:「捲殘雲,出來,我有事情要問問你。」
捲殘雲對詭異又壓抑的氣氛感到不安,但是,丹衡是村長,他還是依言打開木門。沒想到,門外的光景讓他想都沒想到。
一大群人在屋外包圍,每個人不是拿著棍棒就是火把,倆三個男人手抓著漁網在地上拖拉,漁網裡裝著人魚,周身被打得皮開肉綻。
「你們在幹什麼!!雲霄!!」
人魚沒有回答捲殘雲的呼喊,像尾瀕死的魚獲蜷趴在網子裡,蓬亂黑髮像海草般掩蓋住面孔。
「喂!你這天殺的王八蛋,原來就是你養著這隻晦氣的人魚呀,搞得我們全村雞飛狗跳的!你到底存什麼心啊?」
「就是就是!我父親跟大哥會出海就遇到暴風雨就是被人魚害的,嗚嗚嗚嗚,你賠我父親跟哥哥啊,嗚嗚嗚……」
嫌惡、敵意、嫁禍蜂擁而至,丹衡站在他們中心,啞著嗓音問:「捲殘雲,我問你,你真的養著這尾人魚嗎?」
憤怒使捲殘雲握緊拳頭,他沒有被丹衡的氣勢嚇倒,而是咬緊牙關問:「我養著人魚又怎樣?難道人是我殺的嗎?颱風暴雨是我唆使牠的嗎?你要用這種可笑的理由來誣賴我嗎?丹衡哥!」
「若你承認飼養人魚的話,我何來誣陷?人魚會帶來不祥,這是住在海邊的孩子們都知道的道理不是嗎?」
丹衡側頭反問背後的村民們,立刻得到一大片的附和聲。
「各位,為了大家能夠回到以往和樂的生活,剷除異己是不得不做的事,唉,既然殘雲不願意悔改的話,我也覺得很遺憾。」
——將人魚打死了,再到海灘上曝曬了,將屍體丟回海裡吧。
丹衡話一落下,贊同的吆喝大聲響起,捲殘雲不敢置信地瞠大藍色雙眼,朝漁網內的人魚撲去。
鈍器全部打到捲殘雲的身上,他很快就嘔出血來,鮮血濺到人魚臉上,但是,人們怎麼用力打他,捲殘雲仍然不肯移動半分,在近距離下,捲殘雲僥倖發現雲霄被頭髮遮掩的金眸正睜開看他,知道人魚還活著,捲殘雲勉強勾唇對他笑,安慰他。
「別、別哭啊…」
人魚聞言哭得更兇了,大滴大滴的眼淚滑出眼眶後,化為剔透的晶瑩珍珠,在地上不斷滾落。
※
之後,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當村民挪開被打得半死的捲殘雲,在眾目睽睽之下,發現在他身下庇護的人魚已經消失無蹤,只剩下空蕩蕩的乾瘪漁網。大家都沒想到會發生這等詭異的事情。
人群中不知道是誰脫口而出『天譴』兩字,立刻有人嚇得發抖,把剛才還揮舞得風生水起的棍棒扔到一旁。
一大群人就這樣一哄而散大半。
親眼目睹所有過程的丹衡覺得荒唐,這時一陣陰風吹來,連他也開始動搖,剩下比較親近的兄弟也開始催促丹衡離開,丹衡無計可施,只得暫時跟人們離開捲殘雲家前。
在一旁目睹全部過程的凜雪鴉這才現出身影,他仍然一身雪白,手持裝飾華麗的玉菸斗,哈哈嘲笑那群被他的幻術嚇得屁滾尿流的人們。他先進去屋內,然後才走過來捲殘雲身旁蹲下,端詳他的傷勢。
「我來晚一步,沒想到人魚已經把小孩生下,我剛剛進你屋裡去看,沒想到人魚也會生下人類,唉,既然如此小孩子就對我來說沒用處了。權當我吃虧點,將買下母魚的金額打個折,替你放在屋裡,如果你挺過這劫活下來,你就用那些錢將小孩撫養長大吧。」
捲殘雲滿臉自己的血,睜著藍色的眼睛忿恨地看他,凜雪鴉慢悠悠在他旁邊吸菸,再道:「那一天勸你賣給我,也本是在醫者的好心,想要救你一命呢。本來,人魚就有交配之後,直接咬死對象再吃掉血肉的習性,好當作未來產子的養分。時機一到,我再出現,一舉兩得還能撈到一隻肚子帶種的人魚。」
「可是你沒有被咬死,唉真可惜,這算是給我的一次教訓吧,算盤不能打得太響亮。」 「若當時你讓給我的話,至少那尾母種可以用好價錢賣出去呢。人魚啊,所有的血肉、鱗片、油脂、骨骼、眼淚,都能夠賣錢,即使是落了瑕疵的母體,也能殺了入藥,好處多多呦。」
凜雪鴉用他推銷商品時輕快的語調涼薄道:「真的太可惜了,被打成這副慘樣,這下再怎麼優良的的母種也只能當藥材賣了,這世上怎對我這麼殘酷,少年你說是吧?嗯?」
「哭?省下來吧,比起你,人魚流淚還會產珍珠呢~」丟下捲殘雲,凜雪鴉白衫搖曳,衣袖一揮,乾瘪的漁網又現出受傷的人魚。凜雪鴉用小刀割破漁網,再從懷中掏出一塊雪白綢布包覆人魚,在捲殘雲的眼前扛起雲霄一走了之。
離開村落後,鮫人語斷斷續續傳入凜雪鴉耳內,“救…救救他……”刻意讓他聽見的用意明顯。凜雪鴉嘆氣,叨念你們花樣真多,可是,肩膀突然傳來一股暖意,藥商一愣,耳邊傳來噗滋聲音,覺得大事不妙的凜雪鴉連忙放下人魚,不料,雪白的絹布上染濕一片怵目驚心的紅色。
“用這眼球、做成藥…救……”
揭開布,凜雪鴉見到人魚手中沾滿鮮血,掌心正捏著自己的眼球,凜雪鴉氣極怒極,檢查因為右眼大量流出血,已經痛暈的人魚,他執起手腕一把脈,臉色變得陰戾,纖白手指改以細細按著腹部半刻,如他預料,肚皮下傳來細微胎動。
「哼,又有了呢,到底誰才是畜生呢,真是未解之謎呀?」
凜雪鴉冷冷哂笑,手掌一翻,煙斗化為一柄華麗銳利小刀,刀尖的冷光準確朝人魚心臟瞄準,索性想殺掉牠。。
「住手!!不要殺他!」
「⋯⋯呵、殤神醫真是慈悲憫人、懸壺濟世呢?那你剛才怎麼不過來阻止發神經的村人;而是壞在下好事呢?」
「我才剛到,誰知道你又在胡謅什麼鬼話,我只看得出來你正要殺這尾人魚,所以才會阻止你。」
「答—錯—囉—!在你看來我只想殺掉牠嗎?再給你一次回答的機會。」
刀鋒在雲霄小腹上俐落一刮,弧線滲出血珠,顯然是剖腹之勢。殤不患氣結,沉喝道:「凜雪鴉,放開他。」
「唔⋯⋯,殤不患你在擋我財路,這尾人魚肚裡懷的可不只是孩子,是萬貫黃金啊。」
不給對方猶豫的時間,殤不患走過來踢凜雪鴉一腳,「鬧什麼鬧!你既是醫生!醫者怎麼可以殺人⋯⋯咳、殺生!」
凜雪鴉順勢趴倒一邊,根本連衣角都沒被殤不患踢到,委屈不已、嚶嚶假哭著抱怨殤不患踹得好重。
殤不患像瞪蟲子一樣冷眼以對,自顧自從凜雪鴉讓開的位置抱起虛軟的人魚。
「你既然答應他要製藥就快去做,人命關天!我去去就回,你不要亂跑。」說完就往村子的海邊走去,留下凜雪鴉盤坐在地,刀尖把玩被人魚血染成絳色的鮫珠,無趣地破開珍稀的寶石。
「殤不患你這講法真討人厭,誰答應過要救人啊。」
凜雪鴉將刀子化回菸斗,想要點菸,火光一劃,凜雪鴉眼尖見到他的衣裾上留著方才人魚自己刨下的眼珠,血色暈染一塊污漬。頓時氣得嘴角抽搐,原來是殤不患走前怕他溜走,故意把眼球扔給他了。
殤不患用身上的現有的草藥簡單止下人魚右眼的流血,並且好人做到底送人魚回淺海。殤不患畢竟不像凜雪鴉瞭解人魚,只得死馬當活馬醫一樣,試試看送回海裡有沒有用。幸好,人魚沒入海水後逐漸能夠動彈。殤不患走至雙肩被海浪淹沒的深度後就不再前進,目送人魚靜靜滑進漆黑的海水裡。
幽暗的海心裡有一處連人魚也鮮少接近的漩渦。
刑亥見雲霄傷痕累累游進來找她時,跟尾鰭一樣禇紅的雙唇只是冷冷一掀,譏笑他:”活該。”
醫治過太多人魚的巫師,見過太多像雲霄一樣被人類圈養後又狼狽遺棄的同類,認為雲霄也是不脫輪迴的其中一員,但是,刑亥沒有拒絕替同伴治療。
當她見到雲霄小腹被利刃劃出的細長傷痕時,眉間一蹙,翡綠雙眼掃視躺在海草上的雄人魚全身,她的手才覆上微隆的肚子,立刻肯定對雲霄道:”怎麼回事?你怎會懷孕!”
聽完刑亥的話,雲霄撫摸從分娩後就沒有消退的小腹,傷痕累累的尾鰭若有所思翻攪出小小波浪。
”是懷了你上次提過的人類的骨肉嗎?你瘋了?居然找人類當你的伴侶!你的眼睛是人類所害才會變成如此吧?都落魄至此了,難道你打算生下來嗎?你肚子內的混血之子。誰會承認他?人魚?還是人類?”
雲霄沒有回應半個字,全身的大小傷口仍然緩慢滲著血。被海潮沖淡,不斷往上擴染。
刑亥對於同族傷痕累累的模樣感到憤怒,尤其是右邊空洞的眼窩。
她游到雲霄正前方,苦勸道:”去咬死那個人類吧,吃掉他的血肉,你會復原得更快。至於肚裡小孩的問題,趁現在還能解決,只要相信我,吃下我給你的藥後,你就能夠處理妥當。”
沒想到這一番話卻惹毛了雄人魚,他露出獠牙,背脊聳起,用金瞳狠厲瞪著紅艷人魚:”刑亥!就算同是人魚,我也不能容忍妳想傷害我的小孩!”
毫不掩飾的殺意清楚傳達過來,刑亥自討沒趣,譏諷道:”那你就盡管去生下那孽子吧!愚蠢的白癡!”
氣憤未消的刑亥不停咒罵,連雲霄游離開漩渦也能聽見她迴響不停的怒吼聲。
足月之後,雲霄誕下一名女嬰,更準確的描述,是一尾天生與她的父親一樣有著尾鰭的雌人魚。獨自忍耐痛苦的母魚緩過來後,定睛見到么女的模樣之後,不由得愣住。
稚嫩嬌小的女兒,輕輕在海裡搖曳的額髮,是跟生父如出一轍的的金髮。雲霄小心抱住女兒,獨眼不住滾落眼淚,那些都化為鮫珠,消失在虛無的深海裡。
(親愛的人魚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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